【朱白】笛卡尔的长生殿

朱火机:

全文1w6,是部特效三毛的魔幻小电影。


夏天又快到了,提前说个一周年快乐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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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、r=a(1-sinθ)


 


白宇冒着雨奔回家。


天边浓云挤成一团墨黑,院内的鸢尾玉兰疯狂点头,雨势如飞泉,他身上的西装算是毁了。


开门进屋,他灯也懒得点,一头倒进沙发,翻不动身,只能慢慢蜷起膝盖。闭了会儿眼,想是无困意,又再度睁开。目光对上电视柜旁的相框合照,窗外雨珠跳耸,节奏像弹珠砸玻璃。白宇揉揉脸,身体泛冷,逐渐产生饥饿感,这几天一直在云巅跌宕,眼下破梦而醒,这座房子终归空空荡荡,偌大无人,只剩秒钟的追赶声。


白宇刚从葬礼回来,送别式异常盛大,送别对象是相框合照中的另一个男人,也是这座古宅的男主人。他父亲作为业界玩具制造大师,声名显赫,报刊抓着这位名师遭遇的意外事故大作话题,现在门口还蹲着几个不畏风雨的狗仔记者。


这房子是他父亲的,学生时代白宇读的寄宿,对这里的印象大多停留在童年。他记得地下室有间上锁的房,房内放着他父亲半辈子的制造心血。玩具千奇百怪,有人有鸟有兽,模型置于黏土制作的疆域之上,仿若无数新生国度。


他小时候刚学会爬步,曾穿梭在这些奇妙的国度中央,手掌推着那些玩具攻城掠地,谁先抢到钟楼,谁就是国度的主人翁。


那钟楼模型构造极其复杂,从细小的窗沿望进去甚至能看见精密的齿轮运转,以及沉睡其中被蛛网绑住的时间之神。整点报时是一只漂亮的黑猫,它自楼顶昂首踱步,居高临下,枣核般的眼透亮灵动,每次出现只为叫醒沉睡的时间之神,嘴中台词是白宇还未变声时期被他父亲逼着录的一句——


 


“代表月亮消灭你!”


 


白宇猛地睁眼。


他坐起身,确认自己刚才听见了声响,声音自地下室传来。除了黑猫那句招牌台词,还伴随几声重物落地。他机警地起身,左寻右找,只抓了根鸡毛掸。这屋内不可能有人,狗仔再大能耐也不敢擅闯民宅,况且地下室还上了锁。


他一点点挪步,在黑暗中走向地下室楼梯。下方全黑,他用手机开了道细微的光探路,周围散布着上了年岁的陈旧味,对面积了些灰,不似有人来访。


他将耳朵贴着那层上锁的房,此时室内静了,他默默数了十下,仍无动静,刚才积累的紧张感消遁三分,他松了口气,怕是自己累魔怔了。


正欲转身。


砰!


又是一声物体坠地。


白宇一惊,思维跟不上行动,胆气横秋,他拿出钥匙迅速开锁,时隔多年头一回打开那扇玩具陈列屋。


他抡着鸡毛掸冲进去,打开壁灯后哗哗哗机械地挥舞几下,随后站定,摆了个防备姿势,几根鸡毛应景地呈现特效,映出房内的不速之客。


那人穿着青白相间格子纹衬衫,头发微卷,模样瞧着像个工匠,他蹲在地上乒乒乓乓捣鼓什么,周围疆域之上的玩具模型纷纷跌倒,此时排列成圆,那座钟楼滚落中央,时钟正好指向九点三十三分。


白宇吓了一大跳,脱口而出:“你谁?!”


那人背脊竟也僵滞一瞬,随后徐徐回头,回头时盘坐在地,他鼻翼有灰,似从哪个洞穴里爬出来的。眼睛很大,任谁都会把第一束目光往那双眼的漩涡中心投递,漩涡越积越深,环绕秋月银星黛色山水,忽闪着一眨,眉梢柔和下去,竟又显得无辜。


然而长得再好看也没用。


白宇上下挥着鸡毛掸朝他步步逼近:“不说话我就报警了!”


那人蹭了蹭鼻子的灰,整个人平静了,他抿唇说:“我本来就住这里。”


白宇皱眉:“怎么可能?”


那人指指地上的钟楼模型:“准确地说是住在这里,就是那个被蛛网缚着的小人,以前我在里面悄悄观察过你们,现在不知怎么回事突然被放出来了,这房子真大,你也长大了,我记得你叫小白是吗?”


白宇掏出手机准备拨号110:“现在这都是什么新型小偷,业务能力够广,竟然还会角色扮演,《玩具总动员》看多了吧。”


那人不气不恼,唇角微微笑着,他举起钟楼摇了摇:“你看,里面真的空了,而且不只是我,还有那只——”


话音未落,一只黑猫敏捷地攀上男人的肩膀,它一爪紧抓男人肩头的衬衫布料,另一爪抹起脸来,期间余光微瞥,冷然扫视着白宇。


白宇这下当真石化了。


他额头出了汗,加上刚才淋过雨,后背冷热交加,他半信半疑,飞速接过钟楼模型玩具,确实重量轻了,里面报时的黑猫和沉睡的神明统统无迹可寻。


壁灯洒下暖黄的光,这座房子沉寂许久,忽然涌现这样一股奇异的生命力,尤其发生在眼前这间充满童真乐趣的制作工坊,一切似真似假,缘由不明。


白宇惊魂未定,但他发现除了惊悚,方才空落无依的心此时竟开始靠岸归巢,奇迹般觅得一处避风港湾,他讲不好港湾里该有些什么,他遭遇亲人离世,明明一无所有,没什么能再失去,连明天是什么样都无可期盼,这个男人从他父亲制造的玩具堆中悄然出现,仿佛自另一尽头穿越阴阳,在这个世界和白宇建立了微妙的联系。


白宇放下手机,再次打量那个男人。


主人翁是个被蛛网缠住的美男子,沉睡的美男子睁开眼睛,童话打开崭新的第一篇章,狂风肆虐的暴风雨夜,白宇遇见了他的时间先生。


 


时间先生没有名字,那只黑猫的名字更草率,就叫喵喵喵。


喵喵喵除了会猫叫,还会cos老虎叫,时间先生说这些都是玩具大师设定的。


时间先生参观古宅。他轻车熟路,哪个角落放置什么东西了然于胸,他拿起合照相框,用袖子轻轻擦拭照片上的灰。白宇在他身后插兜站着,时间先生个子挺高,臂膀有肌肉,能跑能跳。白宇不知该如何定义他,人?鬼?神?都不像。时间先生的衬衫兜里装着一根可以自由伸缩的秒针武器,这简陋劲儿到不了超级英雄的范畴,顶多算个巴啦啦小魔仙。


“你说你是时间先生,那是不是随随便便可以穿越古今,嗖一声就能飞越千年去跟秦始皇拜把子?”


时间先生困惑,他摇头:“这个不能。”


“那好歹会点儿七十二变?”


时间先生再次摇头。


“哆啦A梦小口袋呢?”


时间先生说:“也没有。”


白宇抱肘:“那可难办了,我现在刚刚大学毕业,还没找到工作,这房子很难再养一个人和一只猫。”


时间先生笑:“这个不必担心,实际上我的心跳对应着时间的流速,只要这个世界正常运转,我的生命就会一直存在。”


……这什么铁血外挂。


喵喵喵在他肩头跟风般嗷呜一声。


白宇咂嘴,俨然一副面试考官:“那你能在这里做什么?”


时间先生郑重其事起来,他伸出右手,礼貌绅士地微笑。


“能和你做朋友。”


 


白宇的朋友一向很多。


他自小是个孩子王,学生时代更像颗小磁钉,无形中吸引各方眷顾。朋友爱找他谈心,仿佛他留点儿小胡子,就当真被时间赋予了阅历。可惜他能替别人解决问题,别人却未必了解真正的他。他不爱显山露水,有时笑也不代表真的开心,习惯性拢紧羽毛,时刻防御,将暴露弱点的情绪收进坚硬的盾牌之中。


人要成为倾诉者,首先必须遇着一个敢于撬开盾牌的人,天时地利都很重要。


时间先生不擅长撬盾,但他在这里待得足够长久,内心甚至拥有许多白宇的儿时秘密,能从他穿开裆裤开始说起。逝者已矣,地下室是白宇父亲留下的,那间制作工坊内的一切来自逝者的馈赠,时间先生也是其中之一。


时间先生了解白宇。他在白宇身上镌刻二十余年痕迹,手指早早触碰着白宇的盾牌。


这个礼物不赖,至少时间先生适时解救了一个人的孤独。


除此之外,他的实用功能很多。


比如拖着喵喵喵牌扫地机器猫打扫卫生。


比如扛着喵喵喵钻进厨房大动干戈。


再比如时间先生熨衣服、选领带色系搭配,喵喵喵负责叼袜子。


白宇可算找着时间先生的定位了,这是巴啦啦小魔仙之田螺再世。


有他在,闹钟基本不用,24小时能规划到按秒计算。


“小白,还有二十秒不出门你就赶不上地铁了。”


“四分零八秒之后要下雨,记得带伞。”


“你的日平均睡觉和周平均睡眠已经出炉,要我给你报一下吗?”


白宇也喜欢逗这个老神仙,逗他时爱叫哥哥,时间先生的耳朵迅速红成番茄色。他整日如影随形跟着白宇,白宇一有空会带他窝在沙发上打游戏看电影,喵喵喵慵懒地瘫成大字,在他们身旁呼呼大睡。


窗外还是春末夏初。


古宅内有一架黑色钢琴,白宇不记得他父亲何时添置的,他并不会弹。时间先生却突然开启隐藏技能,他坐在钢琴前,低头,纤长睫毛扑腾几下,他缓缓打开琴盖,双手拂上黑白琴键,像抚摸爱人的脸。


白宇趴在沙发上托腮看,夜风吹起窗帘,星汉在外。时间先生弹了首和他相配的曲,低沉细腻并进,昂首时喉结凸起,闭眼时身体紧绷成弓,《Somewhere In Time》又名似曾相识,如梦如幻,白宇喜欢这个曲子。


屋中墙上的日历纸停在四月八日一直没撕,时间无法倒流,白宇沉默半晌,起身光脚走过去,他伸手将旧日历的纸张一页页撕下,撕到一半室内的曲风变了,凄美大调变成一首俏皮的小星星。


白宇回头,时间先生勾嘴笑。


“你有什么生日愿望吗?”时间先生问。


白宇低头瞅了眼那堆废纸,他耸肩:“我的生日已经过了。”


“我知道。”时间先生开口,“但当时你是一个人过的,现在你不是一个人了,所以我可以给你补一个。”


白宇笑:“说得好像我想要什么你都能变给我一样。”


时间先生今天的心情不错,他说:“你可以试着说一个,我看实际不实际。”


白宇故意清嗓子:“行啊,那你送我一个宇宙。”


时间先生一愣:“宇宙?”


白宇率先笑了:“逗你玩呢,你看你,明明会的技能相当贫乏,连游戏都打不过我。”


时间先生正色,他看着白宇:“真想要?”


白宇将废纸丢进垃圾桶,说:“没有没有,你的好意我心领了。”


时间先生凝思。他从怀中取出那根细长的秒针,食指在尖端缠绕几圈,这回针尖不再像往日死气沉沉,时间先生轻轻点划,针尖冒出一缕圆球状的光。白宇“哇”了声,还未问出口这是什么,他的身体忽被固定,如点穴般僵立原地。斯须之间,他的四周覆盖上一层透明的防护罩,时间先生只用一只手,连罩带人将白宇举起。


白宇在防护罩里咣咣敲门,比着口型说哥哥这是要干什么!


时间先生走到窗前,他在半空画了一串数学公式r=a(1-sinθ),白宇定睛,看不太明白,也等不及他看明白,因为时间先生言出必行,他带着白宇径直从窗口飞了出去。


夜色深沉,秒针指引他们翱翔夜空,速度直奔九霄之上。白宇在防护罩内打了好几个滚,他眉飞色舞地惊呼起来,叫着哥哥好厉害!


他们不断上升,云朵近在眼前,星海唾手可得。时间先生设下的公式是他们漫长的飞行曲线,从起点开始,他们将达到公式最高点,在星河之上画出一颗巨大的心型图案。


时间先生与千万星辰并肩,他的皮肤映得有些苍白,但眼底光芒万丈,神色温柔。他的手指可以伸入防护罩,他这么一伸,白宇即刻握住,时间先生从外被拉进这层透明的防护罩。空间变得拥挤,他们成为泡泡中的童话主角。时间先生转头愣了愣,白宇捏着他的指尖,此时给予唯一信任,他们脚下踩着肉眼不可见的轮子,一步步漫游星际阶梯。


宇宙浩瀚无垠,白宇是渺小的,他的喜怒哀乐更加微不足道,宇宙中的原子不会湮灭,他所惦念的玩具大师也将化作星辰之一在他身旁投以注目,他们刚刚路过一颗美丽的蓝色星球。白宇激动难自持,这是个特别的生日礼物,比梦境更好。激动之余他想感谢时间先生,但他给不了同等的东西,千言万语化作实际行动,他捧住时间先生的头,在他脸颊一侧轻轻吻了下。


时间先生呆了。防护罩猛地倾斜,他们贴着透明罩的边缘摔倒,时间先生护着白宇的后脑,心形函数路线开始急速撤退。白宇哎哎叫了几声,星辰坠落的速度实在可怖,他连忙伸手揽紧时间先生的腰,喊着慢点慢点!慢不下来,白宇头晕脑胀,立刻闭眼。他的身体被用力回抱,为了让白宇转移注意力,时间先生有样学样,他的学习能力相当不错,眼下还懂得融会贯通。


他用吻回谢,俯身覆上白宇的唇,轻轻裹住再小口地啄,他渡了阵气流,白宇总算抖得没那么厉害了。


白宇睁眼,时间先生并未闭眼,他们穿梭云间,大眼瞪小眼。


白宇不由得心跳加速,蓝光3d美人图,磕得他实在有点上头。


 


喵喵喵百无聊赖地挠着毛。


沙发上两个男人坐在一头一尾,脸都有点红。白宇斜瞟,时间先生正好看过来,目光一撞,白宇又没事儿人似地伸起懒腰,他的身体从沙发尾慢慢挪动,一次挪一点,喵喵喵从沙发上跳下去,白宇挪到时间先生的身侧。


时间先生身上是暖的,就像他给人的感觉,春风拂面。


白宇用肘戳戳他的胳膊:“哎,你喜欢我?”


他的语调听起来不像疑问句,倒像肯定句,他自己说完也学喵喵喵紧张兮兮地抹了把脸,时间先生应该听进去了,因为他微蹙眉头,正襟危坐思忖片刻,如同研究一个哲学问题。


问题得解,他点点头。


 


白宇最近胡子长得忒快。


一天不刮就成颓废风,三天不刮快成张飞本飞。去面试被接连质问年纪,甚至个头也上窜几毫米,怕是后青春期到了。


他没怎么在意,反正每天有人替他刮胡子,田螺姑娘身份升级,还多了项暖床任务。时间先生谈恋爱略显笨拙,他没那么多弯弯绕绕,打的都是真诚的直线球,在床上更刚。也好,白宇不喜欢磨叽,时间先生懂他所有喜好,两人相性合拍,速配指数六颗星。


地下室是约会良所,他们被无数玩具模型簇拥中央,双臂缠绕,他们绵长地拥吻。玩具小火车绕过崎岖疆域,自他们周围轰鸣急驶,手办们各个精神抖擞,呈现万般姿态。有明朝皇帝、匈奴猛将、民国侦探、现代画家……各行各业。玩具大师的脑洞深不可测,白宇搂着时间先生的腰,他面前这个是最完美的杰作。


 


时间这样过去一个月。


 


某日,白宇对着镜子审视。


他的发丛多了几根白发,他咂咂嘴,自己拔了拔,又招呼时间先生过来替他看。时间先生起先很乐意,他的手掌温顺地抚过白宇的脑袋,白宇干脆躺在他膝盖间,迷迷糊糊打着小盹儿。气氛极佳,佳到白宇想做点罗曼蒂克的事。可不消片刻,时间先生忽然僵直身体,手心停在了白宇的发丛间。


白宇仰头望他:“怎么了?”


时间先生脸色剧变,他唰地拉起白宇,扳过他的下巴仔细打量他的眉眼。


“你怎么了?”白宇奇怪,“还是说我怎么了?”


“你……”时间先生脸色发沉,“你身上的时间在加快。”


“什么?”白宇懵了,“什么意思?”


时间先生局促地站起,他在室内来回走,边走边捂住心口:“这个世界的时间是对的,唯独你身上的时间越来越快,你的胡子生长迅速,白发一根接一根地冒,照这样下去,皱纹也会很快出来了。”


白宇愣住,他难以置信:“你不是说,你的心跳对应着时间的运转吗?”


“是。”时间先生说,“我不知道……因为我的心脏只要对着你,它就会跳得比寻常快许多。但以前在钟楼待着的时候它也是这样跳的,而且除你之外,这个世界的其他生命并没有受到影响,一定是哪里出了问题,小白,对不起,我……”


“不可能。”白宇试图挤了个笑,他抬手去拽时间先生的胳膊,“怎么可能嘛,普通成年人一有压力不也会长点儿胡子和白头发——”


白宇话没说完,他垂眸,看见自己的手臂肌肉逐渐出现苍老症。


“我去。”


白宇将袖口拉下遮住小臂皮肤,但时间先生已经看见了。


“小白,你等等我。”


时间先生转身,三步并两步奔入地下室。白宇紧追其后,时间先生钻回玩具钟楼,模型咣当作响左右震动,白宇什么都做不了,唯有原地干等。


时间先生走了三日,等候期间白宇又冒了几根白发,身体机理的飞速运作让白宇略感不适,他强烈地察觉时间之力是如何碾压他的身体,阻塞他的呼吸,在他皮肤间嬉笑玩闹,血液中沸腾爆炸。


太快了。他现在该是什么模样,多少岁了,四十?五十?


白宇抓住胸口的领子,俯身剧烈咳嗽,他侧躺在地,宛如经历地狱之刑。时间先生越着急,流动在白宇身上的时间就运转得越快,半会儿工夫已从昨日的二倍速调至十倍速,眼下愈演愈烈,势头更甚。


时间先生再度从模型中现身,他焦急地抱起半昏迷的白宇,抚顺他的后背,一遍遍叫他的名字。


白宇半睁眼,喉咙口尝到了血腥味。他倒在时间先生的肩头,翕动嘴唇,声音变得厚沉苍老:“哥哥,我有点难受。”


时间先生上身猛震,他说:“我明白了。时间不能为任何人破例,如果他和某个人两情相悦互通心意,那个人会跟随时间先生的心跳快速生长,直到生理机能衰竭而亡。”


白宇嘶哑着问:“那……怎么办?”


“小白。”时间先生晃他的身体,“你现在试着讨厌我,或者放弃我,也许能够慢慢奏效。”


白宇摇头:“怎么可能?喜欢就喜欢……哪儿能说不喜欢就不喜欢,你当我跟你玩过家家?喜欢你我是快乐的,就算现在立刻见到我父亲,我也会这样一字不落地告诉他。”


时间先生揽他的腰:“不会的,小白,我……好不容易找到你。”


“……什么?”


“要跟我打个赌吗?”


“什么赌?”


“时间是平衡的,所以在你身上飞速流逝的时间不会平白无故地消失。”


时间先生的额头抵住白宇,他轻声说:“而我现在,要将时间停止。”


白宇睁眼,这话听着不对,他嗅出一丝危险苗头,可临近老年的他做不出大幅度的动作来阻止时间先生。


他们身侧狂风大作,时间先生旋转起身,飞腾半空,室内的玩具模型跟着他盘旋四面八方,一时汇聚成飞沙走石的效果。


动静造得很大,这座古宅承受不了这样的巨力,窗户碎裂,家具坍塌,墙壁出现深痕,蹲点数月的狗仔举起相机一探究竟,紧接着就被连根拔起的树木压倒在地。


怪风影响了这个世界。交通堵塞,人流拥挤,停电停水停气,半座城市陷入无尽的黑。时间先生御风而立,气流升腾,他成为天地间的唯一神明。


细长的秒针武器是他的最后希冀,心跳控制时间流逝,那么当务之急,暂停时间的最佳方法是让时间先生的心脏不再跳动。


“哥哥!不要!”白宇看明白了,他用力大喊,“哥哥!”


他的声音被风吞没。


“你、你要是敢乱来我就——!”


他哽咽,他又能做什么呢?


他苍颜白发,命不久矣,短暂一生不过寰宇一粒沙,何以得到来自时间之神的眷念。


他躺在地上,沙石滚落地面,烈风吹打他的眼睛,液体从眼角滑下去。


泪光朦胧他的视野,视野最后所现之景,是时间先生用那根专属秒针武器准确无误地刺穿自己的心脏,来不及悲伤顾不得哭喊,电光石火间,所有响声变成了静音。


车流不动,人群不动,鸟保持展翅的姿态,老年白宇无法动弹,眼泪停在滑落脸颊的那一瞬。


世界混混沌沌,仿佛成为一座露天蜡像馆。


时间先生张开手臂,紧闭双眼,像在拥抱一阵风。他也停住了。


但白宇仍有意识。


他站了起来。


不是老年的那个他,老年的他正躺在不远处的地板间。眼下他仍是二十来岁模样,生命力在他体内流动,他可以呼吸能够行走,但他周围一切仍是静止的。


怎么回事?发生了什么?为什么会出现两个他?


时间是平衡的。白宇想起时间先生说的话,那么现在这个他,难道就是老年体身上平白无故消失的那段时间?


“喵呜——”


白宇回头,喵喵喵蹲坐在钟楼模型旁,它没有受到时间暂停的波及。


须臾,它身旁的钟楼模型亮起一束明艳的光。


白宇疑惑,光芒吸引他走过去,喵喵喵点头狂喵,想来也是同样的意图。白宇不自觉伸手,手指将将触碰那阵光,一个猛烈的吸力往他腰上一顶,他竟立刻被吸入了钟楼内部!


他大惊失色,身体轰然下坠。


他在钟楼内部撞击各种东西,从这个零件摔到另一个齿轮,每下落一段,齿轮相应转动出细微的幅度。


他跌来撞去,时钟内部轰隆轰隆重新运作,他摔得两眼冒星,直到重重落入昏暗的最底端。


 


 


二、I think, therefore, I am.


 


如果是梦,那这个梦实在太长了。


白宇仰头,高耸入云的齿轮结构让他这场垂直下落有去无回,他高喊一声,回音环绕。逡巡四周,乌天黑地,向前的甬道很窄,白宇别无他法,只能侧着身子平移过去。通道最末类似一个出口,但他走近才发现那里并非出口,只是一个细小的洞。光从洞外打进来,他凑过去,眯眼睛朝外瞧。


他单单这么一瞧,血液竟又快蒸腾成海。


洞外是一间内室,内室布局他烂熟于心,因为所见之景正是他父亲的那间玩具地下室。他又回来了?不,总有哪里不对劲。玩具地下室具有生活气息,不像白宇记忆中那样灰尘遍布。他来回打量数次,又发现一些端倪。玩具大师的制作台上有一张合照,是了,那应是他和自己父亲的合照,可当他张大眼竭力辨识,却发现入目那张合照,竟是他父亲与另一个男孩——精致漂亮的脸,长如鸦羽的眼睫,薄唇紧抿,笑意温顺——时间先生!


白宇浑身冰冷,他意识到一件恐怖的事。


他和时间先生的身份发生了对调。


“……发现了吗?”


白宇身旁响起一个声音,他一侧头,险些一个平地摔。


喵喵喵面无表情地盯着他,刚才那话出自它口,说的还是萝莉音。


“你你你——”白宇惊德合不拢嘴,“你会讲话?”


“你看过那么多奇幻片,猫会讲话有什么大不了的。”喵喵喵打了个呵欠,“长话短说,我必须清楚地告诉你,之前那个世界的时间之门已经关闭了。”


“什么?”白宇一愣,“什么叫之前的世界?”


喵喵喵跃上齿轮,说:“时间能使天地分开,也能让天地归一,它既是开始,也是结束。这钟楼内部轨道成千上万,每一条轨道都会通往相应的某个世界,每个世界操纵时间的规则也不尽相同。你之前所处的那个世界被时间先生暂停,你掉入时间之门后,之前那个世界的大门立刻被关闭,你如果想回去,必须找到同等的时间巨力,以此打开那扇被封闭的门。但是,时间先生已死,这是事实,那个世界就算再次运转,也只剩一个苍老的你,而现在的这个你,必须接替时间先生的位置,回到那个世界操控正常的时间。”


白宇不明:“如果我回不去呢?”


“那么之前那个世界将永远被暂停,你的亲朋好友,所有同你建立联系的东西都将在时间长河中消失,不会再有人记得你。”


白宇靠墙缓缓坐下,他挠挠头,说:“可你说他死了,他都死了,我……”


喵喵喵跳到他身旁,说:“他没有彻底死去。他暂停时间的举动让许多轨道发生了变化,现在的你正处在这条错误的轨道上,你进入了一个镜像折叠空间。你也发觉了,在这个折叠空间里,你和他的身份发生了对调。也就是说,之前他怎么对你的,你就怎么对他,让折叠空间里的他迅速爱上你,你们两情相悦,他也会发生急速苍老的现象,迅速流逝的时间能产生同等的时间巨力,以此助你回到之前的世界。当然,如果你觉得第一个世界的老人太过孤单,你可以把这个空间中苍老的他一同带回去。当你回去之后,折叠空间没有了时间操纵者,也将立刻消失。”


白宇皱眉,他盯着喵喵喵:“那么你是什么?”


喵喵喵邪魅一笑,说:“你没有太多时间来研究我是谁,这座钟楼残破不堪,许多结构受到了严重损坏,只够维持十天运转,届时折叠空间的时间之门也将关闭,听明白了吗?你只有十天时间,十天之内,让他爱上你。”


说完它不容白宇质疑,猫爪子笨拙地挥舞,一根银色的秒针钻进了白宇的衣服口袋。喵喵喵一巴掌让白宇撞碎身后的墙,再一蹬腿儿,将白宇硬生生给踹了出去。


白宇摔地,砰一声撞倒旁边的玩具模型堆,钟楼停在九点三十三分。他揉了揉肩,只听一阵哒哒哒下楼的脚步声。地下室的门开了,一根眼熟的鸡毛掸握在一个英俊的男人手里。白宇微微一怔,男人警觉性很高,他看见白宇,脚步蓦然停滞,他的容貌不变,眼神却没有过往时间先生身上的专属温柔。


男人的胸口未被武器刺穿,他是鲜活的。


白宇心中又酸又涩,他强忍着抑制脑内扑腾出的万千思绪,友好性伸手,即便手指在颤抖。


他红着眼说:“你好,我是时间先生。”


边泪眼婆娑边让秒针变出漫天花瓣的特效,碎玉花影簌簌下落,营造出一个适合重逢的场面。


他补充:“我叫白宇。”


 


男人叫朱一龙。


小朱同学刚刚大学毕业,模样上瞧着还很年轻,他同白宇初见时间先生的反应类似,但笑容不多,有些让人难以接近。


白宇联系自己的背景,他在第一个世界是单亲家庭,较早独立,他跳脱出父亲笼罩的保护伞,不愿倚仗玩具大师的名气,坚持事事靠自己。


同样的背景对于不同性格的两个人,孕育出来的灵魂定然不同。白宇为人温良乐观对事锐意细腻,朱一龙为人雄重寡言对事谨慎沉稳,灵魂相辅相成,之于双方有着必然吸引力,就像那颗为彼此加速跳跃永不停歇的心。


可白宇还是犯了愁。


他发现朱一龙这人没有时间先生的光环加持,真不太好追。


首先聊天总会聊死。白宇冥思苦想,软硬皆施。软的时候他讲笑话说段子,硬的时候他霸总上身,附带壁咚床咚地板咚一条龙服务。可他忘记力量悬殊问题,他咚不倒朱一龙。他仿佛开启一个刷好感度晋级的乙女游戏,总走不上正规的主线剧情,光顾着给主角打支线收集破材料。


比如他们家的一只泰迪狗生了病,白宇深夜冒雨送它看医生。


比如路上交通阻塞,朱一龙快赶不上钢琴比赛,白宇用秒针画了条正比例函数,一路暴力飞翔带着朱一龙赶到比赛现场。


再比如白宇在院内浇花,几个女生于墙外将信纸折成纸飞机,哈一口气,几封小情书越墙而入,白宇捡起来,晚上十分实诚地交到朱一龙手上。


……


十天过去了七天。


白宇解开身上的蕾丝围裙,一摔,他到底来干嘛的!


 


朱一龙蹲坐在地,埋头画画。今夜有雨,玻璃窗上雾气缭绕,湿润的线条斜斜交错。他画得专注,身上落了油彩,他自己就像画中人。白宇在门沿处站着瞧了许久,朱一龙听闻动静,抬眸望来。他的目光清明通透,一望到底不掺杂质,明明还是那个他。


白宇出神,直到朱一龙叫了句小白?


白宇挠挠头,走到沙发旁盘腿坐下。


朱一龙停下画画的手。


白宇问:“经过几天相处,你觉得我怎么样?”


朱一龙疑惑地看他,回答:“很热心。”


“再具体一点?”


朱一龙思索:“很热心的神仙。”


白宇眯眼看他:“那你有没有想跟我处对象的冲动?”


朱一龙愣住:“啊?”


“没跟你开玩笑,你严肃认真地对我进行评估,看看我究竟适不适合跟你处对象。”


朱一龙沉静地眨眼:“我们才认识几天?”


“天数不是个事儿,有些人一旦看对眼,那叫什么,一眼万年。”白宇说,“我赶时间,你快告诉我。”


朱一龙又困惑了:“赶时间?”


“哎呀我——”白宇着急,“我赶着救人!”


“救谁?”


“救你,也救我!”


朱一龙锁紧眉头,不答。


“那你觉得我哪儿还需要改进?你喜欢什么样的?你想去宇宙吗?我可以带你去看特别漂亮的星海和月亮,还是说需要写个情书?需要隆重的表白?”他越说越快,“你到底哪里不满意呀?难道你有了别的喜欢的人?那你告诉我,我想想怎么解决——”


“小白。”


朱一龙打断他。


白宇一怔,他掐掐眉心,叹气:“抱歉,我……”


朱一龙说:“任何事情要讲究逻辑和条理,你没有把全部的事实告诉我,比如你为什么会突然出现,你从哪里来,或者说,你究竟是谁?”


白宇沉默。


“你不能解决我的疑惑,我也无法回答你的问题。”


糊弄不过去,他哥到底有颗剔透玲珑心。朱一龙耐心等待,眼睛直勾勾盯住白宇。白宇的喉结连续吞咽几次,话音蹦不出,又藏进他的肚子里。


朱一龙没什么表情,他重执画笔,涂涂写写,半晌过去,他点头:“知道了,那是你们神仙的秘密。”


白宇掌心攥拳,指甲盖陷进肉,戳得发疼,他意识到自己可能要失败了。其实朱一龙说得没错,相识靠契机,相处靠诚意,发展感情要拿捏分寸,至少建立在彼此知根知底的情境下。第一世界的时间先生是真实的,折叠空间的小朱同学此时此刻也是真实的,白宇没有任何权力掠夺朱一龙在这个世界的人生。


退一万步,就算他在十天之内喜欢自己,他为此付出几十年时光代价,只为拯救和他毫无关联的另一世界,这场交易归根结底是不公平的。他若走了,折叠空间随之消失,他的生长痕迹也将被清除抹杀。他得到爱情,却终究失去一切,更何况得到的还是一场风烛残年的爱情。这不是白宇所求,更非他心中所愿,他做不到如此等价交换。


白宇站起身,决心重返钟楼将那死猫拎出来胖揍一顿,再看看有无其他方法,可正当他侧身抬目,楼梯上方两只泰迪撕扯着打起架来,它们爬上高台,其中一只嘴里衔着长长的绳子,绳子一头栓着装有钟楼模型的袋子。两狗厮打得正酣,并未察觉钟楼模型岌岌可危,它摇摆身体,从上空直坠而下——


白宇吓得扑过去接,可晚了半步,钟楼模型在他面前摔得七零八落。齿轮掉了一地,木头纷纷散开,死猫喵喵喵不见踪影。白宇抓起那堆残骸,努力召出光芒,无果。他又拿出秒针武器,上戳下戳,模型毫无反应,秒针犹如废铜烂铁。


白宇僵在原地,他这是……彻底回不去了?


面前覆过黑色的影子,朱一龙蹲下,也拾掇起地上的零件,泰迪你追我赶地从台阶上跳下,朱一龙厉色喝道:“可乐!奥斯卡!”


两狗背毛一耸,哆嗦着列队站好。


朱一龙瞪它们,两狗低头认怂,他叹了口气,刚想叫句小白,回头却发现身侧已然空空如也。


大门开合,白宇带走一片风,外面骤雨未歇。


 


白宇走得很急,路上一旦有野猫喵一声,他都弯下身子仔细瞧。他漫无目的地走,后方不是他的来路,前方不是他的归途。折叠空间有条不紊地运转,明日太阳会照常升起。只要他的心脏继续跳动,这个世界就将一直保持独有的生命节奏。


他走了许久,坐在一处座椅上,遥看人来人往。


他这是失恋又失家,双重愁云惨淡。


仰头望天,天是黑的,雨是润的。对面的LED屏报出今天的日期,五月二日。白宇处在低气压中,本未在意,可在听到五月二日这个时间点,他猛地想起什么。五月二号,是之前那个世界他父亲出车祸的日期。回来这么久竟忘了这件事,这就是喵喵喵所说时间先生发动的暂停效应破坏了一些空间的格局,所以他才有幸回到父亲出事之前。


父亲出事前曾去海外开会,今日搭乘夜间班机回国,路上发生大型连环交通事故,老人家未能幸免于难。白宇腾地站起,如若他终究乏天无力,那他眼前能做的唯一一件事,就是让朱一龙不要体会这场失去至亲的滋味。


他手中的秒针亮了。白宇心想,巴啦啦小魔仙照样能当美国队长。


23辆车多点相撞,事故始于油罐车司机的夜间打瞌睡。秒针带着白宇迅速飞行,他穿游高速公路,与无数车辆擦身而过。他找寻父亲的身影,熟悉的的士号码牌映入眼帘,他侧身飞过窗户,车内的中年男人正在查看天气,白宇鼻子一酸,时隔多日,他在另一世界重遇亲人,即便已不再是他的亲人。


玩具大师自车内倏地抬头,窗外黑影掠过,大师怔忡一瞬,雨水模糊了玻璃。


油罐车司机耷拉着脑袋,白宇拼命拍打他的窗门,那人纹丝不动。


眼看事故临近,白宇也不知从何鼓起一百二十分勇气,手中秒针画出时间先生教给他的浪漫心型公式。油罐车车身笼进一层透明的防护罩,它将从原点出发,嗖一声发射升空,在天际画出亮丽的心型曲线。


设定好相应时间,它落地时会赶在空旷无人的午夜。


白宇松了一大口气,他缓神,正想瞧瞧玩具大师的的士行到何处,哪料避开一辆油罐车,又来一辆恶意加塞的小轿车,无良司机并线进来突然刹车,简直祸不单行。


这下白宇知道啥叫天命难违,他再次冲上前,借助秒针之力抵着的士前端,仍被惯性摆了一道,两车即将相碰,白宇被夹中间,轮胎划出刺目的光火。


他咬紧牙关,用尽全身力。


心念一定要成功,一定要成功!


砰一声巨响!


轿车停了。


的士停了。


苍白的路灯扑腾着蛾影。


玩具大师张皇失措,他的额头被撞伤了。


几辆警车自远而至,救护车上的医护人员抬着担架踩雨奔来。


高速路四处烟尘滚滚,又被雨水洗涤干净。


白宇躺在地上,手掌捂住心脏。


 


砰砰。砰砰。砰砰。




时间还活着。


 




三、We Won't be Falling.


 


一束强光照进白宇的瞳孔。白宇迷迷糊糊,隐约辨认身前站着几个戴口罩的医生。


消毒水味道很浓,他意识犹存,医生奇怪地说为什么撞这么严重身体却没出大的问题,那些声音时近时远,白宇又闭眼睡过去。


他的大脑像幻灯片自动回放,时间先生可以把握时间空间,所以他调节调度,脑中自动搜索他最想见的人。


某一时刻他瞥见朱一龙孤单无助地站在手术室外,浑身淋成落汤鸡,他的眼睛红了半周,表情黯然,如同丢失整个世界。他嘴唇在动,应是叫着谁的名字,没完没了地叫。时间调度骤然乱了,白宇被吵得慌,那声音十分坚定,一声接一声,非要将他从梦中闹醒。


……小白,小白!


白宇皱皱眉,眼皮耸动几下,终究迎接光明。朦胧光晕下,朱一龙坐在病床前,嘴唇无色,他的目光紧随白宇的脸,似在确认他的各项生命特征。模样有些新鲜,至少白宇从未见过他对谁露出这样的脸。这人素来保持理智在线,逢事绝无大喜大悲,控制力极强,能将情绪调至恒温不变,像个古董机器人。白宇想拆解他的心,想了很久,他想看看那里面究竟装了什么,这人的血会是滚烫的吗?


眼前这家伙情绪管理如此失调,终究藏不住普通人该有的忧伤起伏。


白宇心里一咯噔,难不成玩具大师最终还是出了事?


他昂身坐起,朱一龙强硬地按住他的肩,说:“躺好。”


竟是命令型。


白宇又躺回去,他委屈地眨巴眼。


朱一龙给白宇喂了点水,白宇干裂的嘴唇重获水分滋润,他终于敢开口叫一句:“哥哥?”


“嗯。”朱一龙应了。


白宇极力搜罗词语,接下来的对话该怎么进行。


哪知朱一龙率先发言:“我刚刚,一直在想一件事。”


“什么?”


“我在想,如果你今天出了什么意外,我会不会因为没能及时回答你的问题而抱憾终身。”


白宇怔住。


朱一龙点头:“答案是肯定的。”


“你……”


“你没有觉得奇怪吗?为什么我会轻而易举地相信你是时间先生,毫无怀疑地让你进入我的生活。”朱一龙苦笑,“其实,我……小时候遭遇过一次地震,受过伤,自那次痊愈之后,我时常梦里会出现一些画面,我不记得那些事,但我记得你的脸,你在我的梦里,小白,你一直都在。我想我应该也在寻找什么,我没有向任何人讲过这件事,直到几天前我在地下室遇见了你。你成了真真正正的人,比我梦里所见还要好看。你说着我听不明白的话,做着我看不明白的事,但我仍然很开心。你应该没有仔细看过我画的东西,上面每一张画的都是你。对不起,这两天我一直在懊恼,我明明应该勇敢告诉你的,小白,我……”


白宇这下真慌了,他抬起身:“别,千万别说出来——!”


“我喜欢你。”


迟了。


白宇瞪大眼,不过三秒,他突然埋头,双手猛地捂住脸。


“小白?”


白宇又气又恨,他肩膀一抖,呜咽出口:“你现在……现在说出来有什么用?你知道吗?钟楼毁了,十天之效也过去了,时间轨道的秩序被打乱,我们回不去了,你这样说出来,意味着你马上就会老去,很快就会死,我怎么救你?你说我该怎么救你?我带不走你,哥哥,我带不走你了……”


白宇哭得伤心,接连说着几句“带不走”,眼泪啪嗒啪嗒掉,这段时间的所有情绪找到合适的抒发点,由朱一龙这句话打开闸门缺口,他绷不住了。朱一龙被吓着,他伸手抱白宇,替他擦泪,白宇气得推他,又推不动,他更气了。朱一龙没辙,双手捧过白宇的下巴,歪头吻住他的唇。


他们吻得天旋地转,白宇攀住朱一龙的后背,拼劲力气唇舌交缠,至死方休。


朱一龙摩挲白宇的耳垂,他喘气,声音沉下去:“变老算什么,至少我现在没什么可后悔的。”


“不。”白宇摇头,“我不能再看着你出事,哥哥,这次让我来,我知道该怎么做,你把我那根秒针找来,如果我试着停止时间……”


 


“不用这么麻烦了。”


 


另一个声音在室内响起。


白宇惊愕地回头,他明明脸上还挂着两行泪,瞧见室内来人的脸,他噗一声吐血状弹跳蹦起,脱口一句:“爸?!”


玩具大师露着白牙笑。


“我去,他什么时候进来的?哥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?!”


朱一龙的重点放在:“怎么连爸都叫上了。”


“他没叫错。”玩具大师身着病号服,翘起二郎腿,“在另一个世界我的确是他的父亲,你们真是我的两个好儿子,刚刚那个行为叫什么,用你们世界的网络流行语,骨科兄弟?!”


朱一龙皱眉,白宇也皱眉。


白宇问:“究竟怎么回事?”


玩具大师揉揉太阳穴,他瞧着十分头疼。


“时间既是开始,也是结束,时间既无开始,也永远不会结束。”玩具大师打着哑谜,“每个轨道都有各自的运行规则,我作为时间之神,早早安排好每一环节,任何事情不会走出我预期之外的发展,千年万年,我遇过那么多人,只有你们俩,只有你们俩敢玩弄时间,还差点把我给忽悠过去。”


白宇不解:“你到底是谁?”


玩具大师清清嗓子,换了个萝莉声道:“这下认出来了吗?”


白宇身子一斜,朱一龙揽住他的肩。


“喵喵喵?!”


玩具大师说:“一切的一切,源于我有一年去冰岛度假。哦,不是这个世界,是轨道里的某一世界。那个世界相对完整,人与人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,美好的东西不太多,人们心浮气躁,到处弥漫浊气。我在冰岛先后遇见了两个人,这两人都在极光之夜短暂地停留,他们内心许了个十分强大的愿望,意念强大到把我给吸引了,让我对他们产生了兴趣。他们的愿望里藏着彼此的名字,在那个世界,他们功成名就,到达一个又一个的巅峰,是无数人敬仰和崇拜的存在。他们在混沌浊世拥有一颗纯粹的心,即便无法站在同一巅峰,仍然伫立远望,只敢在极光之夜偷藏祝愿,对着神明奉献真心。”


“可我是时间之神嘛,我才不信什么永恒的爱,我收集了他们的意念,放入时间轨道,为他们创造出无数平行世界。在那些世界里,我设下许多关卡,我倒要看看,这两人的意念究竟能强大到什么样的地步。却没想到,无论我怎么设计,他们都会过关斩将,在特定的时间相遇相爱。我不甘心,他们不过区区两个凡人,怎么能跟我时间之神斗法。于是我将他们最后仅存的意念造出最后一个世界,我用了他们在冰岛世界的真名,我把你们其中之一放入折叠空间,空间不同,这样更不可能相遇,我亲自化身成你们的父亲,监督你们,绝不给你们相遇的机会。”时间之神说到这儿就来气,“可他-——”


他指着朱一龙:“这家伙竟然骗我!因为之前我设计的四十七个世界里,每一次小朱都比小白晚死几年,这小朱可能途中察觉了什么,他在之后每一个世界的小白死后,他也紧随死去,这样每一个世界他都会节省出一些时间。他用这些节省的时间瞒着我悄悄创造出另一个他,他跟我学了点控制时间的技能,于是钻入最后一个真实世界,在当年这里地震时撕裂天地,打开了折叠空间,从而进入小白所在的另一个空间,他住进那个玩具钟楼,暗自观察着一切。”


白宇一惊:“你是说,现在这个世界是真实的,而我之前所在的世界,才是所谓的折叠空间?”


“不错。”时间之神点头,“这小朱相当厉害,为了不让我察觉,他竟然在折叠空间里安排连环车祸,直接把我给灭了。但他那点儿三脚猫功夫,一下就被我看穿,我将计就计,安排时间快转,将小白衰老化,小朱中了我的圈套,他牺牲自己一条命,但也因此将小白送回真实世界,让他和最后一个世界——也就是眼前真正的小朱相遇。”


白宇转头看了眼朱一龙。


“到这里我其实已经输了,我想着若小朱能在十天之内爱上你,我就结束这场荒诞的游戏,但十天之内,你们俩并没有心意相通,我就纳闷,小朱坚持了四十七个世界,怎么能在最后一个世界前功尽弃?我正想赶回来骂醒他,结果在那条高速公路上,我竟然被救了。小白救了我,为的只是偿还他在另一个折叠空间里与我有过的二十几年父子亲情,那甚至是我安排的虚拟假象。我彻底失败了,我看不透人与人的感情,我想善良是个好品质,而爱能跨越时间空间,在我为你们塑造的四十八个乌托邦里,它隽永不灭,生生不息。”


朱一龙忽然问:“那个世界呢?”


“什么?”


“我是说,那个冰岛的世界里,他们后来怎么样了?”


时间之神耸肩:“谁知道呢?我无法操控那个世界的他们,但我想他们仅凭意念就跟我斗了这么大一圈,真实的他们想必更加强大,比我所能想到的一切都要强大。”


白宇似有些触动,他握紧身旁朱一龙的手。


时间之神想起什么:“哦对了,当时他们俩许愿的时候,我悄悄催眠过他们,估计他们自己不知道,还以为是做了一场梦。我让他们分别写下想和对方说的话,那个纸条我现在还留着……”他在怀里窸窸窣窣地摸索,半天才摸出两张皱巴巴的纸条,他将纸条分发给朱一龙和白宇,说,“物归原主。”


朱一龙和白宇低下头,他们慢慢展开那两张纸条。


良久。


久得时间之神打了个呵欠,他意识到未来山高路远,他早该功成身退。


面前的两人合上了纸条。


抬眼相觑,眼角有泪。


白宇突然扑过去抱住朱一龙,朱一龙环着白宇的腰。


“我爱你。”白宇说。


朱一龙“嗯”了声,他附加一句:“生生世世。”


 




四、万里何愁南共北,两心那论生和死


 


朱一龙和白宇在走。


这是最后的时间之门,他们穿过甬道,即将到达桃源国邦。甬道里附赠四十个七个世界光环,光环变成一个个圆形小泡,悬浮悲欢离合,集聚浪漫人生路。


他们和镜像里的每一张脸遥遥相望。


……


伯力红缨在手,与齐衡过招于冬日梅林,他们在笑。


花无谢策马疾驰,追赶夕阳黄沙下快成墨点的缉妖司首领,他将裴文德拉上马,裴文德回头,他们在笑。


冯庸立于讲堂之上,高呼“我们这一代,比上一辈更看重一个词”,迟瑞在下方温柔地鼓掌,他们在笑。


罗非没有武器,智力搏斗,罗浮生杀出重围,满身是血,他抓住罗非的手,说:“将你的后背留给我。”


井然取下墨镜,身后是沉睡的罗马帝国,远处的杨修贤捧着硕大的玫瑰花束,他用力挥手:“亲爱的,嫁给我吧——”,井然不理,他又补充,“我嫁你!我嫁你!”


通学路上铺满银杏叶,背着书包的章远踩出一串嘎吱嘎吱的响动,他越跑越快,转瞬跳上前面穿着同款校服的男生后背:“林风,我抓着你啦!”


……


温带海洋性气候总是变幻无常。等了些许时日,天空出现五彩绸带,绿紫之光舞动大地。星光点缀,山水千年不变,男人在山巅取下帽子,另一个男人于海畔张开了双臂。他们分处不同时间,却在此时深刻地感知彼此,时间流淌,白昼颠倒,时间齿轮始动,他们乘风破浪,即将打开巨大的宇宙罅隙。


最后这个冰岛世界的泡泡在朱一龙和白宇的眼前啪嗒一声散掉。


极光变成绚烂的礼花,在他们周围划空鸣奏。


白宇笑了,朱一龙也笑。


他们牵手,向着前方,不再回头,也不必回头。


他们手间的两张纸条不知何时悄悄落了出来,风一吹,飘飘袅袅飞向远方。


纸条被吹开,两张纸上的笔迹有所不同,但都写着相同的一句话。


是一个故事的终止,是另一场乌托邦的延续。


 


只见上面写着:


 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
 




跨越时间,我在原地。






 




<全文完>


 


 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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